[ 明 ] 罗贯中
却说姜维传令退兵,廖化曰: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今虽有诏,未可动也。”张翼曰:“蜀人为大将军连年动兵,皆有怨望;不如乘此得胜之时,收回人马,以安民心,再作良图。”维曰:“善。”遂令各军依法而退。命廖化、张翼断后,以防魏兵追袭。却说邓艾引兵追赶,只见前面蜀兵旗帜整齐,人马徐徐而退。艾叹曰:“姜维深得武侯之法也!”因此不敢追赶,勒军回祁山寨去了。且说姜维至成都,入见后主,问召回之故。后主曰:“朕为卿在边庭,久不还师,恐劳军士,故诏卿回朝,别无他意。”维曰:“臣已得祁山之寨,正欲收功,不期半途而废。此必中邓艾反间之计矣。”后主默然不语。姜维又奏曰:“臣誓讨贼,以报国恩。陛下休听小人之言,致生疑虑。”后主良久乃曰:“朕不疑卿;卿且回汉中,俟魏国有变,再伐之可也。”姜维叹息出朝,自投汉中去讫。 却说党均回到祁山寨中,报知此事。邓艾与司马望曰:“君臣不和,必有内变。”就令党均入洛阳,报知司马昭。昭大喜,便有图蜀之心,乃问中护军贾充曰:“吾今伐蜀,如何?”充曰:“未可伐也。天子方疑主公,若一旦轻出,内难必作矣。旧年黄龙两见于宁陵井中,群臣表贺,以为祥瑞;天子曰:‘非祥瑞也。龙者君象,乃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屈于井中,是幽困之兆也。’遂作《潜龙诗》一首。诗中之意,明明道着主公。其诗曰:‘伤哉龙受困,不能跃深渊。上不飞天汉,下不见于田。蟠居于井底,鳅鳝舞其前。藏牙伏爪甲,嗟我亦同然!’”司马昭闻之大怒,谓贾充曰:“此人欲效曹芳也!若不早图,彼必害我。”充曰:“某愿为主公早晚图之。”时魏甘露五年夏四月,司马昭带剑上殿,髦起迎之。群臣皆奏曰:“大将军功德巍巍,合为晋公,加九锡。”髦低头不答。昭厉声曰:“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,今为晋公,得毋不宜耶?”髦乃应曰:“敢不如命?”昭曰:“《潜龙》之诗,视吾等如鳅鳝,是何礼也?”髦不能答。昭冷笑下殿,众官凛然。髦归后宫,召侍中王沈、尚书王经、散骑常侍王业三人,入内计议。髦泣曰:“司马昭将怀篡逆,人所共知!朕不能坐受废辱,卿等可助朕讨之!”王经奏曰:“不可。昔鲁昭公不忍季氏,败走失国;今重权已归司马氏久矣,内外公卿,不顾顺逆之理,阿附奸贼,非一人也。且陛下宿卫寡弱,无用命之人。陛下若不隐忍,祸莫大焉。且宜缓图,不可造次。”髦曰:“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朕意已决,便死何惧!”言讫,即入告太后。王沈、王业谓王经曰:“事已急矣。我等不可自取灭族之祸,当往司马公府下出首,以免一死。”经大怒曰:“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,敢怀二心乎?”王沈、王业见经不从,径自往报司马昭去了。少顷,魏主曹髦出内,令护卫焦伯,聚集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三百余人,鼓噪而出。髦仗剑升辇,叱左右径出南阙。王经伏于辇前,大哭而谏曰:“今陛下领数百人伐昭,是驱羊而入虎口耳,空死无益。臣非惜命,实见事不可行也!”髦曰:“吾军已行,卿无阻当。”遂望云龙门而来。 只见贾充戎服乘马,左有成倅,右有成济,引数千铁甲禁兵,呐喊杀来。髦仗剑大喝曰:“吾乃天子也!汝等突入宫庭,欲弑君耶?”禁兵见了曹髦,皆不敢动。贾充呼成济曰:“司马公养你何用?正为今日之事也!”济乃绰戟在手,回顾充曰:“当杀耶?当缚耶?”充曰:“司马公有令;只要死的。”成济撚戟直奔辇前。髦大喝曰:“匹夫敢无礼乎!”言未讫,被成济一戟刺中前胸,撞出辇来;再一戟,刃从背上透出,死于辇傍。焦伯挺枪来迎,被成济一戟刺死。众皆逃走。王经随后赶来,大骂贾充曰:“逆贼安敢弑君耶!”充大怒,叱左右缚定,报知司马昭。昭入内,见髦已死,乃佯作大惊之状,以头撞辇而哭,令人报知各大臣。 时太傅司马孚入内,见髦尸,首枕其股而哭曰:“弑陛下者,臣之罪也!”遂将髦尸用棺椁盛贮,停于偏殿之西。昭入殿中,召群臣会议。群臣皆至,独有尚书仆射陈泰不至。昭令泰之舅尚书荀顗召之。泰大哭曰:“论者以泰比舅,今舅实不如泰也。”乃披麻带孝而入,哭拜于灵前。昭亦佯哭而问曰:“今日之事,何法处之?”泰曰:“独斩贾充,少可以谢天下耳。”昭沉吟良久,又问曰:“再思其次?”泰曰:“惟有进于此者,不知其次。”昭曰:“成济大逆不道,可剐之,灭其三族。”济大骂昭曰:“非我之罪,是贾充传汝之命!”昭令先割其舌。济至死叫屈不绝。弟成倅亦斩于市,尽灭三族。后人有诗叹曰:“司马当年命贾充,弑君南阙赭袍红。却将成济诛三族,只道军民尽耳聋。” 昭又使人收王经全家下狱。王经正在廷尉厅下,忽见缚其母至。经叩头大哭曰:“不孝子累及慈母矣!”母大笑曰:“人谁不死?正恐不得死所耳!以此弃命,何恨之有!”次日,王经全家皆押赴东市。王经母子含笑受刑。满城士庶,无不垂泪。后人有诗曰:“汉初夸伏剑,汉末见王经:真烈心无异,坚刚志更清。节如泰华重,命似鸿毛轻。母子声名在,应同天地倾。”太傅司马孚请以王礼葬曹髦,昭许之。贾充等劝司马昭受魏禅,即天子位。昭曰: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故圣人称为至德。魏武帝不肯受禅于汉,犹吾之不肯受禅于魏也。”贾充等闻言,已知司马昭留意于子司马炎矣,遂不复劝进。是年六月,司马昭立常道乡公曹璜为帝,改元景元元年。璜改名曹奂,字景明。乃武帝曹操之孙,燕王曹宇之子也。奂封昭为相国、晋公,赐钱十万、绢万匹。其文武多官,各有封赏。早有细作报入蜀中。姜维闻司马昭弑了曹髦,立了曹奂,喜曰:“吾今日伐魏,又有名矣。”遂发书入吴,令起兵问司马昭弑君之罪;一面奏准后主,起兵十五万,车乘数千辆,皆置板箱于上;令廖化、张翼为先锋:化取子午谷,翼取骆谷;维自取斜谷,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。三路兵并起,杀奔祁山而来。时邓艾在祁山寨中,训练人马,闻报蜀兵三路杀到,乃聚诸将计议。参军王瓘曰:“吾有一计,不可明言,现写在此,谨呈将军台览。”艾接来展看毕,笑曰:“此计虽妙,只怕瞒不过姜维。”瓘曰:“某愿舍命前去。”艾曰:“公志若坚,必能成功。”遂拨五千兵与瓘。瓘连夜从斜谷迎来,正撞蜀兵前队哨马。瓘叫曰:“我是魏国降兵,可报与主帅。” 哨军报知姜维,维令拦住余兵,只教为首的将来见。瓘拜伏于地曰:“某乃王经之侄王瓘也。近见司马昭弑君,将叔父一门皆戮,某痛恨入骨。今幸将军兴师问罪,故特引本部兵五千来降。愿从调遣,剿除奸党,以报叔父之恨。”维大喜,谓瓘曰:“汝既诚心来降,吾岂不诚心相待?吾军中所患者,不过粮耳。今有粮车数千,现在川口,汝可运赴祁山。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。”瓘心中大喜,以为中计,欣然领诺。姜维曰:“汝去运粮,不必用五千人,但引三千人去,留下二千人引路,以打祁山。”瓘恐维疑惑,乃引三千兵去了。维令傅佥引二千魏兵随征听用。忽报夏侯霸到。霸曰:“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?吾在魏,虽不知备细,未闻王瓘是王经之侄。其中多诈,请将军察之。”维大笑曰:“我已知王瓘之诈,故分其兵势,将计就计而行。”霸曰:“公试言之。”维曰:“司马昭奸雄比于曹操,既杀王经,灭其三族,安肯存亲侄于关外领兵?故知其诈也。仲权之见,与我暗合。”于是姜维不出斜谷,却令人于路暗伏,以防王瓘奸细。不旬日,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报邓艾下书人来见。维问了情节,搜出私书,书中约于八月二十日,从小路运粮送归大寨,却教邓艾遣兵于坛山谷中接应。维将下书人杀了,却将书中之意,改作八月十五日,约邓艾自率大兵,于坛山谷中接应。一面令人扮作魏军往魏营下书;一面令人将现有粮车数百辆卸了粮米,装载干柴茅草引火之物,用青布罩之,令傅佥引二千原降魏兵,执打运粮旗号。维却与夏侯霸各引一军,去山谷中埋伏。令蒋舒出斜谷,廖化、张翼俱各进兵,来取祁山。却说邓艾得了王瓘书信,大喜,急写回书,令来人回报。至八月十五日,邓艾引五万精兵径往坛山谷中来,远远使人凭高眺探,只见无数粮车,接连不断,从山凹中而行。艾勒马望之,果然皆是魏兵。左右曰:“天已昏暮,可速接应王瓘出谷口。”艾曰:“前面山势掩映,倘有伏兵,急难退步;只可在此等候。”正言间,忽两骑马骤至,报曰:“王将军因将粮草过界,背后人马赶来,望早救应。”艾大惊,急催兵前进。 时值初更,月明如昼,只听得山后呐喊,艾只道王瓘在山后厮杀。径奔过山后时,忽树林后一彪军撞出,为首蜀将傅佥,纵马大叫曰:“邓艾匹夫!已中吾主将之计,何不早早下马受死!”艾大惊,勒回马便走。车上火尽着,那火便是号火。两势下蜀兵尽出,杀得魏兵七断八续,但闻四下山上只叫:“拿住邓艾的,赏千金,封万户侯!”唬得邓艾弃甲丢盔,撇了坐下马,杂在步军之中,爬山越岭而逃。姜维、夏侯霸只望马上为首的径来擒捉,不想邓艾步行走脱。维领得胜兵去接王瓘粮车。却说王瓘密约邓艾,先期将粮草车仗,整备停当,专候举事。忽有心腹人报:“事已泄漏,邓将军大败,不知性命如何。”瓘大惊,令人哨探,回报三路兵围杀将来,背后又见尘头大起,四下无路。瓘叱左右令放火,尽烧粮草车辆。一霎时,火光突起,烈火烧空。瓘大叫曰:“事已急矣!汝等宜死战!”乃提兵望西杀出。背后姜维三路追赶。维只道王瓘舍命撞回魏国,不想反杀入汉中而去。瓘因兵少,只恐追兵赶上,遂将栈道并各关隘尽皆烧毁。姜维恐汉中有失,遂不追邓艾,提兵连夜抄小路来追杀王瓘。瓘被四面蜀兵攻击,投黑龙江而死。余兵尽被姜维坑之。维虽然胜了邓艾,却折了许多粮车,又毁了栈道,乃引兵还汉中。邓艾引部下败兵,逃回祁山寨内,上表请罪,自贬其职。司马昭见艾数有大功,不忍贬之,复加厚赐。艾将原赐财物,尽分给被害将士之家。昭恐蜀兵又出,遂添兵五万,与艾守御。姜维连夜修了栈道,又议出师。正是:连修栈道兵连出,不伐中原死不休。 未知胜负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[ 宋 ] 汪莘
黄山,是驰名中外的风景区是中国名山之一。本名黟山,因传说为黄帝栖真飞升之地,故唐代改名黄山。黄山有奇松、怪石、云海、温泉之胜,被称为黄山四绝。 在宋词中,写黄山的作品不是很多,而写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,只有汪莘这首词,可谓不可多得。在这首词中,作者仿彿在读者面前打开一座神界仙山,想象丰富,情思变化多端,笔触多样,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幅千姿百态的秀丽景色,使人应接不暇。词的上阕,描写黄山千峰竞秀、万壑争流的壮丽风光。 下阕则以动人的神话传说写黄山的奇情异彩。从起句开篇,词人即纵笔挥洒,连刷三句,整体上绘出黄山雄伟瑰丽的画面:「三十六峰,三十六溪,长锁清秋。」所谓三十六峰,不是实指,乃概略之数。黄山有天都、莲花等三十六大峰,玉屏、始信等三十二小峰。或巍峨雄伟,横绝天表;或清秀隽美,流丹映彩。层峦叠嶂,屏张锦绣,争奇斗艳,千姿百态。黄山地处皖南山区,百千峭峰,摩天戛日,老树古木,郁郁苍苍,虽在赤日炎炎的盛夏,犹然凉爽如秋,所以说「长锁清秋」。清字,不仅说气候清凉,也是说景色清幽。 而「锁」字则点出清秋常在,独存山中之意。接下去的四句,采取分镜头写法,捕捉典型的景观,细致刻画黄山山水胜境:「对孤峰绝顶,云烟竞秀;悬崖峭壁,瀑布争流。」「对」字为领格字,直领四句。一二、三四句各为一组,分写孤峰云烟、悬崖瀑布。而一三、二四则是隔句对仗,谓之扇面对。其中一三句又是句中对仗,谓之当句对。包容交错,如夜珠走盘,有往复迴环之美。这四句的写景妙处,在于竞秀、争流的动态美。那孤峙飞耸的山巅绝顶,彩云缭绕,轻烟袅袅,或细如丝缕,柔如薄纱;或迷茫如海,横际无涯。忽聚忽散,离合变化,各逞奇姿,互竞秀色,气象万千。而悬崖之上峭壁之前的瀑布,飞流直下,素练遥挂,喷珠溅雪,争泻深潭,令人魂魄摇荡。总起来说,这四句笔落情至,语出景现,无刻意雕凿之痕而有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之美。言简意赅,情韵俊秀。 词人多年屏居黄山,耽于自然的山水情怀、云林雅趣,使他不知疲倦地遍游山中胜境,甚至不顾寒冷,踏雪觅胜,所以词中写了「洞里桃花,仙家芝草,雪后春正取次游」。头两句根据传说写成。相传黄山炼丹峰的炼丹洞里,有二桃,毛白异色,为仙家之物,「洞里桃花」即指此。「仙家芝草」,则指服之可以成仙的灵芝草。相传黄山轩辕峰为黄帝采芝处,今峰下有采芝源。写仙桃与仙草,既点出黄山异景,也点出它的非凡的经历。深山灵秘,正是寻幽探险的最好去处,虽在初春正月,词人游兴仍很高,雪过天晴之后便进山了。这三句中,「雪后」一句乃倒提之笔,点明入山寻访仙物时的天气、季节和急切心情。当他在进山路上,经过白龙潭时,忽然想起曾见过的奇景,于是再追述一笔,写了「亲曾见,是龙潭白昼,海涌潮头」。 这里用「亲曾见」三字先作交代,表明所写奇景乃是亲眼所见的实在之景,并非道听途说,或是凭空想象的虚幻之景。所说「龙潭」,即白龙潭,在桃花溪上游、白云溪白龙桥下。在那里,白云溪受众壑之水,泻入白龙潭。每逢大雨倾盆之时,激流怒注,潭中之水有如雷辊霆击,虎啸龙吟,其势汹涌澎湃,如海潮翻滚,白浪蹴空,令人神骇心惊,不敢逼视。词人用「海涌潮头」四字加以形容,确实恰到好处。 过阕两句:「当年黄帝浮丘,有玉枕玉床还在不?」用「当年」二字提引,点明回叙之意,也见出黄帝浮丘彷彿确曾栖隐于黄山。据说,在遥远的古代,浮丘公曾来黄山炼丹峰炼得仙丹八粒,黄帝服其七粒,于是与浮丘公一起飞升而去。至今,炼丹峰上,浮丘公炼丹所用的鼎炉、灶穴、药杵、药臼仍然依稀可辨。 峰下还有炼丹源、洗药溪呢。灵山仙迹,神奇动人。可是,词人撇开这些不问,而独独问到玉枕玉床,说明别的灵迹都已见到,而枕卧之具却未曾寻得。想象之中,这本是应该有的,如今不见了,却不肯直说,而故意摇曳笔姿,问出「还在不」三字,亲切自然,妙有灵动之感。接下去,词人想入非非,进入幽渺的神话境界,以「向」字切入,领起四个四言秀句:「向天都月夜,遥闻凤管;翠微霜晓,仰盼龙楼。」所说的天都,即黄山主峰之一的天都峰。其高度虽略低于莲花峰和光明顶,但它风姿峻伟,气势磅礴,拔地耸天,雄冠群山,因尊称之为天帝神都,故名曰「天都」。 「凤管」,即凤箫。相传春秋时有萧史善吹箫,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。萧史教弄玉吹箫作凤鸣,引凤来归,穆公为之筑凤台。后萧史、弄玉俱乘凤而去。凤箫之名即由此而得。这里说「遥闻凤管」,则由望仙峰传说推想而来。相传黄帝、浮丘从黄山望仙峰飞升时,彩云中遥闻有絃歌之声,黄帝在仙乐接引下驾云而去,后来就有了望仙峰的名称,而峰下之溪则因此得名为絃歌溪。词人想,天都峰是黄帝聚会众神之所,「中天开帝庭,百灵此朝飨」,当其降临之时也该是仙乐齐奏的,故而揉合望仙、天都两峰传说,写了「向天都月夜,遥闻凤管」。这两句不仅描绘出夜宿黄山的奇情逸趣和灵异境界,而且点带出天都峰下月洒清辉、山幽峰秀的清美景色。黄山之夜是美的,黄山之晨也是美的,所以后面两句「翠微霜晓,仰盼龙楼」,转而描绘黄山翠微峰的清丽风光。翠微峰位于黄山后海,为三十六大峰之一。山上古树参天,修竹遍地,郁郁葱葱,苍翠可爱,故名之曰翠微。山下有翠微寺,为唐代麻衣禅师道场。他曾飞锡穿穴而得神泉。龙楼,是由大气折射作用所生成的一种空中幻影,俗称之为蜃楼。古人以蜃属蛟龙一类的神异动物,能吁气作楼台城郭之状,故以蜃楼、龙楼称之。这种自然奇观,在黄山不常见到。故而当翠微霜天拂晓,晨光曦微之际,词人翘首仰盼,渴望幸得一见山中蜃楼奇景。他那举首凝目的神态、执意追求奇趣的情怀,活泼泼地表露出一颗热爱自然的纯真童心。神奇的黄山给予词人的实在太丰富了。可是那些神奇的故事毕竟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。词人来黄山时,虽然灵宅仙窟遗迹犹存,但已非昔日风貌。想到这里,不免有渺茫怅惘之感,于是写出了:「砂穴长红,丹炉已冷,安得灵方闻早修?」这三句的大意说:浮丘公提炼丹砂的石穴之色,虽依然长红,可是丹炉火尽,早已冷却了,又怎能得到仙方灵丹,赶早修炼成仙呢?问到这谜一样的事情,自然无人能答,似乎难以写下去。然而词人却绕旋回折,点借仙物,写出结末三句:「谁知此,问源头白鹿,水畔青牛。」「谁知此」三字,是就上句所问再作腾挪,而不即刻作答,象是「千呼万唤始出来」,饶有韵味。究竟有谁知道这些服丹成仙的事呢? 词人说只有去问源头的白鹿和水畔的青牛了。显然这白鹿青牛定非寻常之物。原来,相传浮丘公曾在黄山石人峰下驾鹤驯鹿,留下了驾鹤洞、白鹿源的遗迹。白鹿既是浮丘公当年驯化的,想来定然应该知晓仙人的灵秘。而那水畔青牛也有一段非凡的经历。相传翠微寺左的溪边有一牛,形质迥异,通体青色,一樵夫欲牵回家中,忽然青牛入水,无影无踪。从此,那溪便称为青牛溪,至今仍在。看来,那青牛也该多少知道些仙人的故事。词人用拟问语气点出白鹿、青牛,作为词的收结,辞尽而意不尽,含有无穷的韵味,使奇美的黄山又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。同时,也进一步抒发了词人饱览黄山风光,领略河山之美的诗情游兴。 这首词所写山水之景是实,神话传说是虚,虚实紧密揉合,使山水充满神奇色彩,使传说宛然实有其事,令人神往。而全词又是触景生情,以景写情,达到了情景交融为一的艺术妙境,确为黄山词难得的神品。明人程敏政《游黄山记》说:「黄山之为景也,非太白之句不能当其胜,非摩诘之图不能尽其变。」汪莘这首辞采横溢、情韵深厚的黄山词,可以说足以当其胜、尽其变而与名家并驾齐驱。
阅读详情[ 明 ] 袁宏道
《徐文长传》选自《袁中郎全集·卷四》。 徐文长是明嘉靖至万历年间著名的文学艺术家,幼有文名,但只考上一个秀才,以后屡试不就。他好谈兵法,积极参与当时东南沿海的抗倭战争,曾入浙闽军务总督胡宗宪幕中,参预机宜,写过两篇对倭作战的方案,自称:“尝身匿兵中,环舟贼垒,度地形为方略。”后胡宗宪被捕下狱,他也受到牵连,忧愤成狂,之后游历山水,遇见总兵李成梁并教导其子李如松兵法战略,并使李如松在万历二十年的朝鲜战争中大败丰臣秀吉的日本军。他怀才不遇,在仕途上备受倾踬,在文学上亦不得志。他与后七子李攀龙、王世贞同时,然却是李、王的反对派。他曾批判复古派效古人某篇某体是人而“学为鸟言者”(《叶子肃诗序》)当时复古派盛行。王、李之作遍天下,他自然受到冷落。徐文长生前虽有文集刊行,但鲜为人知。在他死后四年,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龄的家中发现其诗集《阙编》,大惊异,叹为平生仅见,于是写了这篇传记。 徐文长一生侘傺潦倒,其磊落不平之气,一一发之于诗文,“愤激无聊,放言高论,不复问古人法度为何物”。(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)其诗实力公安一派的先鞭,尤其是他批判理学之伪,提倡一己之适,蔑弃礼法,作狂傲世,更与公安三袁的处世精神相通。因此袁宏道的这一篇传记便不同于一般记述人物的行状。全文从徐文长的诗文不得行于世写起,突出他怀才不遇、备受冷落的坎坷一生,同情之心溢于言表,景仰之情流注行间,寄情楮墨,表达了作者自己强烈的傲世疾俗的精神。
阅读详情[ 元 ] 陆文圭
试检春光,都不在,槿篱茅屋。荒城外,牯眠衰草,鸦啼枯木。黄染菜花无意绪,青描柳叶浑粗俗。忆繁华,不似少年游,伤心目。 棠坞锦,梨园玉。燕衣舞,莺簧曲。艳阳天,输与午桥金谷。行处绮罗香不断,归时弦管声相逐。怕夕阳,影散近黄昏,烧银烛。
阅读详情[ 宋 ] 姜夔
这是词人离开合肥后,在驿舍追念分手情境所作的惜别之词。开篇突兀而起,直写临行时的迟疑和徘徊;接着三句道出不忍离开的原委:合肥女郎姊妹二人为送别演奏动听乐曲;再由演奏技艺写到女郎神态;上片结拍以“道”字领起,记女郎话别之言语,说明思绪深沉、情意绵绵。下片换头将回忆向前推进,追忆临行前夕窗下话别情事:双方由叹惋分离,谈到此后打算;追忆后笔锋又折回现境,最后不由自主地想象伊人今宵的孤独。全词叙事婉曲,思路回环跌宕,笔法细微精当,堪称写男女离情之名篇。
阅读详情[ 清 ] 纳兰性德
这首词以清新凝重,又不无伤感的笔调描绘了中秋时节月下的景色。其中有对在中秋月下嬉戏欢乐的追怀依恋,有对「只影而今」的孤单失落的伤感悲叹。而结处「总茫茫、不关离别」一语又顿使全篇升华。
阅读详情[ 唐 ] 王维
此诗是唐代大诗人王维为唱和贾至的《早朝大明宫》而作的一首诗。诗中写了早朝前、早朝中、早朝后三个层次,利用细节描写和场景渲染,描绘了大明宫早朝时庄严华贵的气氛与皇帝的尊贵与威严。作为和诗,此诗不和韵,只和其意,用语堂皇,造句伟丽,格调和谐,独具特色。
阅读详情[ 宋 ] 曾允元
日高深院无人,杨花扑帐春云暖。回文未就,停针不语,绣床倚遍。翠被笼香,绿鬟坠腻,伤春成怨。尽云山烟水,柔情一缕,又暗逐、金鞍远。 鸾佩相逢甚处,似当年、刘郎仙苑。凭肩后约,画眉新巧,从来未惯。枕落钗声,帘开燕语,风流云散。甚依稀难记,人间天上,有缘重见。
阅读详情[ 清 ] 李渔
晨对午,夏对冬。下晌对高舂。青春对白昼,古柏对苍松。垂钓客,荷锄翁。仙鹤对神龙。凤冠珠闪烁,螭带玉玲珑。三元及第才千顷,一品当朝禄万钟。花萼楼间,仙李盘根调国脉;沉香亭畔,娇杨擅宠起边风。 清对淡,薄对浓。暮鼓对晨钟。山茶对石菊,烟锁对云封。金菡萏,玉芙蓉。绿绮对青锋。早汤先宿酒,晚食继朝饔。唐库金钱能化蝶,延津宝剑会成龙。巫峡浪传,云雨荒唐神女庙;岱宗遥望,儿孙罗列丈人峰。 繁对简,叠对重。意懒对心慵。仙翁对释伴,道范对儒宗。花灼烁,草蒙茸。浪蝶对狂蜂。数竿君子竹,五树大夫松。高皇灭项凭三杰,虞帝承尧殛四凶。内苑佳人,满地风光愁不尽;边关过客,连天烟草憾无穷。
阅读详情[ 周 ] 左丘明
本文选自《国语·越语上》,记述的是春秋末期吴越争战的著名历史事件。越王勾践在与吴王夫差的战争中被击败后,以各种屈辱的条件向吴国求和。夫差没有听从伍子胥的忠告,却听信了被越国贿赂的太宰豁的谗言,准许了越国的求和,使勾践获得了喘息的机会。勾践卧薪尝胆,励精图治,在经过了“十年生聚、十年教训”的长期准备之后,率领军队进攻吴国,吴国因此而亡。 文章一落笔直写勾践。勾践失败后,正率五千残兵退守于会稽山上。这时的他,是一位失败后痛定思痛、盼望雪耻复国的君主。全文分三部分,紧紧围绕勾践誓雪国耻这一主要的性格特征展开描写。首先写勾践同吴国求和,突出了他痛下决心、希望东山再起的一面。其次,写勾践为打败吴国所进行的多方面的准备。最后,写勾践出征灭吴,一举获胜。作者虽从请战开始,但重点依然落到勾践雪耻复仇这一点上。
阅读详情[ 清 ] 姚燮
蜜白凝肪,犀黄点粟,幺莺弄影翩舞。贮恨能深,含情不卷,恍听小琼低语。 断来响腻,并堕梦、纤无寻处。月媚风娟时节,蜻蛉飞上三五。 沉沉晓凉窗户。倚冰奁、粉花调露。瘦绝秋姿妆束,便输伊素。 莫问钿蝉消息,记翠被、红灯夜深雨。一角湘烟,楚宫人去。
阅读详情[ 唐 ] 韦应物
这首诗是大历十四年(779)春在鄠县令任上作。此诗抒写了诗人久困官舍偶尔郊游时,面对充满生命力的美好春光陶然而醉的闲适心情,以及由此产生的弃官归隐的念头,表现了诗人对官场束缚的厌憎和对自由散淡生活的向往。诗中描绘的是平凡的事物和平常的景色,却蕴涵着无限的诗情画意。这首诗反映了作者的人格和诗风都颇类陶渊明。
阅读详情[ 唐 ] 温庭筠
该词为晚唐词人温庭筠的作品。本词写相用纯用拙重之笔。起两句,写貌:“终日”句,写情。“为君”句,承上“相思”,透进一层,低回欲绝。 这首闺情词,写闺中女子对情郎刻骨铭心的思念。词为短制小令,然而女子深沉挚著而丰富细腻的爱情却表现得极其深刻,扣人心絃。陈廷焯评曰:“低徊欲绝。”(《白雨斋词话》) 起笔二句描摹女子的妆饰容貌。倭堕髻本是汉代洛阳一带妇女的时髦发式,汉乐府民歌《陌上桑》形容美女秦罗敷即云:“头上倭堕髻,耳中明月珠。”“连娟”,或作联娟,微曲的样子。眉连娟,形容女子眉毛弯曲细长,秀丽俊俏,语出宋玉《神女赋》“眉联娟以娥扬兮,朱髻的其若丹”句。词人刻划女子姣丽动人,只选择写了髮髻与眉毛,是以局部代替全貌的手法。信手挽梳的堕马髻,大弧度地半歪头侧,如一朵斜挂树冠的乌黑云朵,飘飘荡荡,欲堕非堕,使人联想到女子轻步移走时,风飘仙袂,窈窕婀娜的娇柔风韵;两道淡细的蛾眉,弯弯地延伸向额际,似轻雾遮掩的黛绿春山,如隐如现,似乎可以看到眉下一湾清水似的脉脉双眼。髮髻弧线与眉毛曲线构成的画面,富有柔和的线条美感,传递出了女子的风采和神韵,这是一个淡雅高洁、痴情真纯的美貌女子。“终日两相思”句,由外貌描写转入内心世界。“两相思”,实际上是特指女子一方对情人的思念。男子何往不知,但从词看已久未相聚,唯有心系神绕之。“终日”如痴如醉,思念不已,极写女子情意深挚。这一“终日”,不是指一日的自晨至暮,而是自晨至暮,日日如此。一句话概括尽女子每一天的举止与心理,它既是首二句的补足,又为后二句蓄势、张本。从“终日”句,读者还可悟及:首二句乃暗含慵惰恹恹之态,堕马髻以高危颤晃为美,女子却漫不经心地“低梳”而成,蛾眉本应精描艳抹,女子却信手“淡扫”而罢。“女为悦己者妆”,伊人不在,妆成无人赏。意之真,情之深,于细微处可体会到。有了前三句从外貌到内心的全面刻划,最后水到渠成地推出“为君憔悴尽,百花时”,感情强烈,分不出是女子心底的呼唤,倾慕,抑或怨叹,表白。读来令人百感交集。这是一股感情的迸发。谭献指出:“‘百花时’三字,加倍法,亦重笔也”(《词辩·卷一》),很有见地。这确是词人经意用笔之处。前面已写女子无心妆扮,终日相思,这儿又写她春日相思,意义并不重复,这是加倍的写法。词人特意择春天,尤其百花盛开春烂漫时,浓笔突出她典型环境中的相思之苦、之深。春天万物竞生、春机盎然,是洋溢着生命活力、饱含幸福蜜汁的季节;春天又往往使人珍惜美好的青春年华、追求欢快的爱情生活。唐人诗曰:“闺中少妇不知愁,春日凝妆上翠楼。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婿觅封候。”可以说是古来闺中女子的代表心情。词中女主人公于此之时,自然倍加强烈地思念情人,难怪乎她要“为君憔悴尽”了。“憔悴尽”的女子容貌,一经词人以“百花时”相映衬,便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:女子美貌姣好的容貌被相思煎熬得日益消瘦憔悴,生命的花朵渐渐枯萎欲凋,自然界的花朵则满山遍野烂漫盛开,传递出热闹的春意。一冷一热,一黯淡一明媚,两相对比,反差强烈,一下子就将女子至死不渝的爱情和细腻敏感的内心世界,深刻地展示于读者眼前,并以其真纯的感情,凄苦的命运,成功地感染、俘虏了读者。词人这里用的是重笔,笔之力度极重极强:如古刹击钟,最后一槌声震山野的重敲,惊撼人心,发人至深,馀音久远。再从头咀嚼全词,前面似不经心的淡笔之意,皆一一显明出来,细加品味,清香满口,经久不散。
阅读详情[ 唐 ] 刘长卿
此诗是唐代诗人刘长卿被贬时创作的一首诗,抒写作者的无限离愁及失意悲愤之情。首联写情,新岁怀乡;颔联写景寓情,感叹春归我先;颈联即景生情,身处孤境悲愁;末联借贾谊自况,抒发贬谪悲愤。全诗抒情多于写景,意境深远,用词精炼,情景合一,感人至深。
阅读详情[ 清 ] 曹雪芹
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,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,见贾母喜欢,便趁便回道:“宝玉屋里有个晴雯,那个丫头也大了,而且一年之间,病不离身,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,也懒,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,叫大夫瞧,说是女儿痨,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。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,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。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,我也作主放出去了。一则他们都会戏,口里没轻没重,只会混说,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?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,白放了他们,也是应该的。况丫头们也太多,若说不够使,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。”贾母听了,点头道:“这倒是正理,我也正想着如此呢。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,怎么就这样起来。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,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。谁知变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。只怕他命里没造化,所以得了这个病。俗语又说,‘女大十八变’。况且有本事的人,未免就有些调歪。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。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。先只取中了他,我便留心。冷眼看去,他色色虽比人强,只是不大沉重。若说沉重知大礼,莫若袭人第一。虽说贤妻美妾,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。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,然放在房里,也算得一二等的了。况且行事大方,心地老实,这几年来,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。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,他只有死劝的。因此品择了二年,一点不错了,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,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。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。且不明说者,一则宝玉年纪尚小,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,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,反倒纵性起来。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。”贾母听了,笑道:“原来这样,如此更好了。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,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。既是你深知,岂有大错误的。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。且大家别提这事,只是心里知道罢了。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。我也解不过来,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。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,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。我为此也耽心,每每的冷眼查看他。只和丫头们闹,必是人大心大,知道男女的事了,所以爱亲近他们。既细细查试,究竟不是为此。岂不奇怪。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。”说着,大家笑了。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,又如何带他们逛去,贾母听了,更加喜悦。 一时,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。凤姐也来省晨,伺候过早饭,又说笑了一回。贾母歇晌后,王夫人便唤了凤姐,问他丸药可曾配来。凤姐儿道:“还不曾呢,如今还是吃汤药。太太只管放心,我已大好了。”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,也就信了。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,又说:“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,你们都不知道?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。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,我也不喜欢他。我也说与你嫂子了,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。况且兰小子也大了,用不着奶子了。我因问你大嫂子:‘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?’他说是告诉了他的,不过住两三日,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。姨妈究竟没甚大病,不过还是咳嗽腰疼,年年是如此的。他这去必有原故,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?那孩子心重,亲戚们住一场,别得罪了人,反不好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?况且他天天在园里,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。”王夫人道:“别是宝玉有嘴无心,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,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。”凤姐笑道:“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。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,却像个傻子,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,他最有尽让,又恐怕得罪了人,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。我想薛妹妹此去,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。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,他又是亲戚,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,我们又不好去搜检,恐我们疑他,所以多了这个心,自己回避了。也是应该避嫌疑的。”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,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,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,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。宝钗陪笑道:“我原要早出去的,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,所以不便来说。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,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,我所以趁便出去了。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,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,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。”王夫人凤姐都笑着:“你太固执了。正经再搬进来为是,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话说的太不解了,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。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,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,通共只我一个。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,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,尚有未齐备的,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。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,不是我撒谎。三则自我在园里,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,原是为我走的,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,又没人盘查,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,岂不两碍脸面。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,因前几年年纪皆小,且家里没事,有在外头的,不如进来姊妹相共,或作针线,或顽笑,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,如今彼此都大了,也彼此皆有事。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,那园子也太大,一时照顾不到,皆有关系,惟有少几个人,就可以少操些心。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,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,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。据我看,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,说不得当日的话。姨娘深知我家的,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。”凤姐听了这篇话,便向王夫人笑道:“这话竟是,不必强了。”王夫人点头道:“我也无可回答,只好随你便罢了。” 话说之间,只见宝玉等已回来,因说他父亲还未散,“恐天黑了,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。”王夫人忙问:“今日可有丢了丑?”宝玉笑道:“不但不丢丑,倒拐了许多东西来。”接着,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。王夫人一看时,只见扇子三把,扇坠三个,笔墨共六匣,香珠三串,玉绦环三个。宝玉说道:“这是梅翰林送的,那是杨侍郎送的,这是李员外送的,每人一分。”说着,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,说:“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。”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,作何诗词等语毕,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,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。贾母看了,喜欢不尽,不免又问些话。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,答应完了话时,便说骑马颠了,骨头疼。贾母便说:“快回房去换了衣服,疏散疏散就好了,不许睡倒。”宝玉听了,便忙入园来。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,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,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,一同随宝玉进园来。宝玉满口里说“好热”,一壁走,一壁便摘冠解带,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,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,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。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,因叹道:“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,真是物件在人去了。”麝月忙也笑道:“这是晴雯的针线。”又叹道:“真真物在人亡了!”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,笑道:“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,石青靴子,越显出这靛青的头,雪白的脸来了。”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,又走了两步,便止步道:“我要走一走,这怎么好?”麝月道:“大白日里,还怕什么?还怕丢了你不成!”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,“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。”宝玉道:“好姐姐,等一等我再去。”麝月道:“我们去了就来。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,倒像摆执事的,一个捧着文房四宝,一个捧着冠袍带履,成个什么样子。”宝玉听见,正中心怀,便让他两个去了。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,也不怎么样,只问他二人道:“自我去了,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?”这一个答道:“打发宋妈妈瞧去了。”宝玉道:“回来说什么?”小丫头道:“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,今日早起就闭了眼,住了口,世事不知,也出不得一声儿,只有倒气的分儿了。”宝玉忙道:“一夜叫的是谁?”小丫头子说:“一夜叫的是娘。”宝玉拭泪道:“还叫谁?”小丫头子道:“没有听见叫别人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糊涂,想必没有听真。”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,听宝玉如此说,便上来说:“真个他糊涂。”又向宝玉道:“不但我听得真切,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。”宝玉听说,忙问:“你怎么又亲自看去?”小丫头道:“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,待我们极好。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,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,只亲去瞧瞧,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。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,打我们一顿,也是愿受的。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,偷着下去瞧了一瞧。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,至死不变。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,所以只闭眼养神,见我去了便睁开眼,拉我的手问:‘宝玉那去了?’我告诉他实情。他叹了一口气说:‘不能见了。’我就说:‘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,岂不两完心愿?’他就笑道:‘你们还不知道。我不是死,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,玉皇敕命我去司主。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,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,只少得一刻的工夫,不能见面。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,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,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,那鬼只顾抢钱去了,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。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,岂可捱得时刻!’我听了这话,竟不大信,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,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,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,说你来了。这时候倒都对合。”宝玉忙道:“你不识字看书,所以不知道。这原是有的,不但花有个神,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。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,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?”这丫头听了,一时诌不出来。恰好这是八月时节,园中池上芙蓉正开。这丫头便见景生情,忙答道:“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,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。他说:‘天机不可泄漏。你既这样虔诚,我只告诉你,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。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,五雷就来轰顶的。’他就告诉我说,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。”宝玉听了这话,不但不为怪,亦且去悲而生喜,乃指芙蓉笑道:“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。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。虽然超出苦海,从此不能相见,也免不得伤感思念。”因又想:“虽然临终未见,如今且去灵前一拜,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。” 想毕忙至房中,又另穿戴了,只说去看黛玉,遂一人出园来,往前次之处去,意为停柩在内。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,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。王夫人闻知,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。又命:“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。女儿痨死的,断不可留!”他哥嫂听了这话,一面得银,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,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。剩的衣履簪环,约有三四百金之数,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。二人将门锁上,一同送殡去未回。宝玉走来扑了个空。 宝玉自立了半天,别无法儿,只得复身进入园中。待回至房中,甚觉无味,因乃顺路来找黛玉。偏黛玉不在房中,问其何往,丫鬟们回说:“往宝姑娘那里去了。”宝玉又至蘅芜苑中,只见寂静无人,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,不觉吃一大惊。忽见个老婆子走来,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。老婆子道:“宝姑娘出去了。这里交我们看着,还没有搬清楚。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,这也就完了。你老人家请出去罢,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,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。”宝玉听了,怔了半天,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,仍是翠翠青青,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,更又添了伤感。默默出来,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,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。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,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。心下因想:“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!”悲感一番,忽又想到去了司棋、入画、芳官等五个,死了晴雯,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,迎春虽尚未去,然连日也不见回来,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: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。纵生烦恼,也无济于事。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,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,只这两三个人,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。想毕,仍往潇湘馆来,偏黛玉尚未回来。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,无奈不忍悲感,还是不去的是,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。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,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:“老爷回来了,找你呢,又得了好题目来了。快走,快走。”宝玉听了,只得跟了出来。到王夫人房中,他父亲已出去了。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。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,又说:“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,最是千古佳谈,‘风流隽逸,忠义慷慨’八字皆备,倒是个好题目,大家要作一首挽词。”众幕宾听了,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。贾政乃道:“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,出镇青州。这恒王最喜女色,且公余好武,因选了许多美女,日习武事。每公余辄开宴连日,令众美女习战斗功拔之事。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,姿色既冠,且武艺更精,皆呼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,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,又呼为‘姽婳将军’。”众清客都称“妙极神奇。竟以‘讙匼’下加‘将军’二字,反更觉妩媚风流,真绝世奇文也。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。”贾政笑道:“这话自然是如此,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。”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:“不知底下有何奇事?”贾政道:“谁知次年便有‘黄巾’‘赤眉’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,抢掠山左一带。恒王意为犬羊之恶,不足大举,因轻骑前剿。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,两战不胜,恒王遂为众贼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,各各皆谓‘王尚不胜,你我何为!’遂将有献城之举。林四娘得闻凶报,遂集聚众女将,发令说道:‘你我皆向蒙王恩,戴天履地,不能报其万一。今王既殒身国事,我意亦当殒身于王。尔等有愿随者,即时同我前往;有不愿者,亦早各散。’众女将听他这样,都一齐说愿意。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,直杀至贼营里头。众贼不防,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。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,料不能济事,遂回戈倒兵,奋力一阵,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,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。后来报至中都,自天子以至百官,无不惊骇道奇。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,天兵一到,化为乌有,不必深论。只就林四娘一节,众位听了,可羡不可羡呢?”众幕友都叹道:“实在可羡可奇,实是个妙题,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。”说着,早有人取了笔砚,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,便成了一篇短序,递与贾政看了。贾政道:“不过如此。他们那里已有原序。昨日因又奉恩旨,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,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,有一事可嘉,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。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。大家听见这新闻,所以都要作一首《姽婳词》,以志其忠义。”众人听了,都又笑道:“这原该如此。只是更可羡者,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,实历代所不及处,可谓‘圣朝无阙事’,唐朝人预先竟说了,竟应在本朝。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。”贾政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 说话间,贾环叔侄亦到。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。他两个虽能诗,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,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,若论举业一道,似高过宝玉,若论杂学,则远不能及;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,不及宝玉空灵娟逸,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,未免拘板庸涩。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,然亏他天性聪敏,且素喜好些杂书,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,也有误失之处,拘较不得许多;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,纵堆砌成一篇,也觉得甚无趣味。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,每见一题,不拘难易,他便毫无费力之处,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,无风作有,信着伶口俐舌,长篇大论,胡扳乱扯,敷演出一篇话来。虽无稽考,却都说得四座春风。虽有正言厉语之人,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。近日贾政年迈,名利大灰,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,因在子侄辈中,少不得规以正路。近见宝玉虽不读书,竟颇能解此,细评起来,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们,各各亦皆如此,虽有深精举业的,也不曾发迹过一个,看来此亦贾门之数。况母亲溺爱,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。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,怎得亦同宝玉才好,所以每欲作诗,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。 闲言少述。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,谁先成者赏,佳者额外加赏。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,胆量逾壮,今看了题,遂自去思索。一时,贾兰先有了。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。二人皆已录出,宝玉尚出神。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。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,写道是: 姽婳将军林四娘,玉为肌骨铁为肠, 捐躯自报恒王后,此日青州土亦香。众幕宾看了,便皆大赞:“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,可知家学渊源,真不诬矣。”贾政笑道:“稚子口角,也还难为他。”又看贾环的,是首五言律,写道是: 红粉不知愁,将军意未休。 掩啼离绣幕,抱恨出青州。 自谓酬王德,讵能复寇仇。 谁题忠义墓,千古独风流。众人道:“更佳。倒是大几岁年纪,立意又自不同。”贾政道:“还不甚大错,终不恳切。”众人道:“这就罢了。三爷才大不多两岁,在未冠之时如此,用了工夫,再过几年,怕不是大阮小阮了。”贾政道:“过奖了。只是不肯读书过失。”因又问宝玉怎样。众人道:“二爷细心镂刻,定又是风流悲感,不同此等的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,须得古体,或歌或行,长篇一首,方能恳切。”众人听了,都立身点头拍手道:“我说他立意不同!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,这便是老手妙法。就如裁衣一般,未下剪时,须度其身量。这题目名曰《姽婳词》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。或拟白乐天《长恨歌》,或拟咏古词,半叙半咏,流利飘逸,始能近妙。”贾政听说,也合了主意,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,又向宝玉笑道:“如此,你念我写。不好了,我捶你那肉。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!”宝玉只得念了一句,道是: 恒王好武兼好色,贾政写了看时,摇头道:“粗鄙。”一幕宾道:“要这样方古,究竟不粗。且看他底下的。”贾政道:“姑存之。”宝玉又道: 遂教美女习骑射。秾歌艳舞不成欢, 列阵挽戈为自得。贾政写出,众人都道:“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,极妙。这四句平叙出,也最得体。”贾政道:“休谬加奖誉,且看转的如何。”宝玉念道: 眼前不见尘沙起,将军俏影红灯里。众人听了这两句,便都叫:“妙!好个‘不见尘沙起’!又承了一句‘俏影红灯里’,用字用句,皆入神化了。”宝玉道: 叱咤时闻口舌香,霜矛雪剑娇难举。众人听了,便拍手笑道:“益发画出来了。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,见其娇且闻其香否?不然,何体贴至此。”宝玉笑道:“闺阁习武,任其勇悍,怎似男人。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。”贾政道:“还不快续,这又有你说嘴的了。”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,念道: 丁香结子芙蓉绦,众人都道:“转‘绦’,‘萧’韵,更妙,这才流利飘荡。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。”贾政写了,看道:“这一句不好。已写过‘口舌香’‘娇难举’,何必又如此。这是力量不加,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。”宝玉笑道:“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,不然便觉萧索。”贾政道:“你只顾用这些,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?若再多说两句,岂不蛇足了。”宝玉道:“如此,底下一句转煞住,想亦可矣。”贾政冷笑道:“你有多大本领?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,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,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。”宝玉听了,垂头想了一想,说了一句道: 不系明珠系宝刀。忙问:“这一句可还使得?”众人拍案叫绝。贾政写了,看着笑道:“且放着,再续。”宝玉道:“若使得,我便要一气下去了。若使不得,越性涂了,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,再另措词。”贾政听了,便喝道:“多话!不好了再作,便作十篇百篇,还怕辛苦了不成!”宝玉听说,只得想了一会,便念道: 战罢夜阑心力怯,脂痕粉渍污鲛鮹。贾政道:“又一段。底下怎样?”宝玉道: 明年流寇走山东,强吞虎豹势如蜂。众人道:“好个‘走’字!便见得高低了。且通句转的也不板。”宝玉又念道: 王率天兵思剿灭,一战再战不成功。 腥风吹折陇头麦,日照旌旗虎帐空。 青山寂寂水澌澌,正是恒王战死时。 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黄沙鬼守尸。众人都道:“妙极,妙极!布置,叙事,词藻,无不尽美。且看如何至四娘,必另有妙转奇句。”宝玉又念道: 纷纷将士只保身,青州眼见皆灰尘, 不期忠义明闺阁,愤起恒王得意人。众人都道:“铺叙得委婉。”贾政道:“太多了,底下只怕累赘呢。”宝玉乃又念道: 恒王得意数谁行,姽婳将军林四娘, 号令秦姬驱赵女,艳李秾桃临战场。 绣鞍有泪春愁重,铁甲无声夜气凉。 胜负自然难预定,誓盟生死报前王。 贼势猖獗不可敌,柳折花残实可伤, 魂依城郭家乡近,马践胭脂骨髓香。 星驰时报入京师,谁家儿女不伤悲! 天子惊慌恨失守,此时文武皆垂首。 何事文武立朝纲,不及闺中林四娘! 我为四娘长太息,歌成馀意尚傍徨。念毕,众人都大赞不止,又都从头看了一遍。贾政笑道:“虽然说了几句,到底不大恳切。”因说:“去罢。”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,一齐出来,各自回房。 众人皆无别话,不过至晚安歇而已。独有宝玉一心凄楚,回至园中,猛然见池上芙蓉,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,不觉又喜欢起来,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。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,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,岂不尽了礼,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。想毕,便欲行礼。忽又止住道:“虽如此,亦不可太草率,也须得衣冠整齐,奠仪周备,方为诚敬。”想了一想,“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,断然不可;竟也还别开生面,另立排场,风流奇异,于世无涉,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。况且古人有云:“潢污行潦,蘋蘩蕴藻之贱,可以羞王公,荐鬼神。’原不在物之贵贱,全在心之诚敬而已。此其一也。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,自放手眼,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,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,亦必须洒泪泣血,一字一咽,一句一啼,宁使文不足悲有余,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。况且古人多有微词,非自我今作俑也。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,尚古之风一洗皆尽,恐不合时宜,于功名有碍之故。我又不希罕那功名,不为世人观阅称赞,何必不远师楚人之《大言》、《招魂》、《离骚》、《九辩》、《枯树》、《问难》、《秋水》、《大人先生传》等法,或杂参单句,或偶成短联,或用实典,或设譬寓,随意所之,信笔而去,喜则以文为戏,悲则以言志痛,辞达意尽为止,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。”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,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,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。他自己却任意纂著,并不为人知慕,所以大肆妄诞,竟杜撰成一篇长文,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,名曰《芙蓉女儿诔》,前序后歌。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,于是夜月下,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。先行礼毕,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,乃泣涕念曰: 维 太平不易之元,蓉桂竞芳之月,无可奈何之日,怡红院浊玉,谨以群花之蕊,冰鲛之縠,沁芳之泉,枫露之茗,四者虽微,聊以达诚申信,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:窃思女儿自临浊世,迄今凡十有六载。其先之乡籍姓氏,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。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,栖息宴游之夕,亲昵狎亵,相与共处者,仅五年八月有畸。噫!女儿曩生之昔,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,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,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。姊妹悉慕媖娴,妪媪咸仰惠德。孰料鸠鸩恶其高,鹰鸷翻遭罦罬,薋葹妒其臭,茝兰竟被芟锄!花原自怯,岂奈狂飙;柳本多愁,何禁骤雨。偶遭蛊虿之谗,遂抱膏肓之疚。故尔樱唇红褪,韵吐呻吟;杏脸香枯,色陈顑颔。诼谣謑诟,出自屏帏,荆棘蓬榛,蔓延户牖。岂招尤则替,实攘诟而终。既忳幽沉于不尽,复含罔屈于无穷。高标见嫉,闺帏恨比长沙;直烈遭危,巾帼惨于羽野。自蓄辛酸,谁怜夭折!仙云既散,芳趾难寻。洲迷聚窟,何来却死之香?海失灵槎,不获回生之药。眉黛烟青,昨犹我画;指环玉冷,今倩谁温?鼎炉之剩药犹存,襟泪之余痕尚渍。镜分鸾别,愁开麝月之奁;梳化龙飞,哀折檀云之齿。委金钿于草莽,拾翠バ于尘埃。楼空鳷鹊,徒悬七夕之针;带断鸳鸯,谁续五丝之缕?况乃金天属节,白帝司时,孤衾有梦,空室无人。桐阶月暗,芳魂与倩影同销,蓉帐香残,娇喘共细言皆绝。连天衰草,岂独蒹葭;匝地悲声,无非蟋蟀。露苔晚砌,穿帘不度寒砧;雨荔秋垣,隔院希闻怨笛。芳名未泯,檐前鹦鹉犹呼;艳质将亡,槛外海棠预老。捉迷屏后,莲瓣无声;斗草庭前,兰芽枉待。抛残绣线,银笺彩缕谁裁?折断冰丝,金斗御香未熨。昨承严命,既趋车而远涉芳园;今犯慈威,复拄杖而遽抛孤柩。及闻槥棺被燹,惭违共穴之盟;石椁成灾,愧迨同灰之诮。尔乃西风古寺,淹滞青磷;落日荒丘,零星白骨。楸榆飒飒,蓬艾萧萧。隔雾圹以啼猿,绕烟塍而泣鬼。自为红绡帐里,公子情深;始信黄土垄中,女儿命薄!汝南泪血,斑斑洒向西风;梓泽余衷,默默诉凭冷月。呜呼!固鬼蜮之为灾,岂神灵而亦妒。钳诐奴之口,讨岂从宽;剖悍妇之心,忿犹未释!在君之尘缘虽浅,然玉之鄙意岂终。因蓄惓惓之思,不禁谆谆之问。始知上帝垂旌,花宫待诏,生侪兰蕙,死辖芙蓉。听小婢之言,似涉无稽;以浊玉之思,则深为有据。何也?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,李长吉被诏而为记,事虽殊,其理则一也。故相物以配才,苟非其人,恶乃滥乎?始信上帝委托权衡,可谓至洽至协,庶不负其所秉赋也。因希其不昧之灵,或陟降于兹;特不揣鄙俗之词,有污慧听。乃歌而招之曰: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,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?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,驾瑶像以降乎泉壤耶? 望繖盖之陆离兮,抑箕尾之光耶?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,卫危虚于旁耶?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,望舒月以离耶? 听车轨而伊轧兮,御鸾鹥以征耶? 问馥郁而然兮,纫蘅杜以为纕耶? 炫裙裾之烁烁兮,镂明月以为当耶?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,檠莲焰以烛兰膏耶?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,漉醁以浮桂醑耶? 瞻云气而凝盼兮,仿佛有所觇耶? 俯窈窕而属耳兮,恍惚有所闻耶?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,忍捐弃余于尘埃耶?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,冀联辔而携归耶?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,徒嗷嗷而何为耶? 君偃然而长寝兮,岂天运之变于斯耶? 既窀穸且安稳兮,反其真而复奚化耶?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,灵格余以嗟来耶? 来兮止兮,君其来耶! 若夫鸿蒙而居,寂静以处,虽临于兹,余亦莫睹。搴烟萝而为步幛,列枪蒲而森行伍。警柳眼之贪眠,释莲心之味苦。素女约于桂岩,宓妃迎于兰渚。弄玉吹笙,寒簧击敔。征嵩岳之妃,启骊山之姥。龟呈洛浦之灵,兽作咸池之舞。潜赤水兮龙吟,集珠林兮凤翥。爰格爰诚,匪簠匪筥。发轫乎霞城,返旌乎玄圃。既显微而若通,复氤氲而倏阻。离合兮烟云,空蒙兮雾雨。尘霾敛兮星高,溪山丽兮月午。何心意之忡忡,若寤寐之栩栩。余乃欷歔怅望,泣涕傍徨。人语兮寂历,天籁兮筼筜。鸟惊散而飞,鱼唼喋以响。志哀兮是祷,成礼兮期祥。呜呼哀哉!尚飨!读毕,遂焚帛奠茗,犹依依不舍。小鬟催至再四,方才回身。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:“且请留步。”二人听了,不免一惊。那小鬟回头一看,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,他便大叫:“不好,有鬼。晴雯真来显魂了!”唬得宝玉也忙看时,——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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